英氏【试读书院】青青(十三)-兜兜麽-飞魔幻杂志

    【试读书院】青青(十三)/兜兜麽-飞魔幻杂志

    青青兜兜麽

    “倾国倾城,是我大名,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亦舒
    13连载
    陆晟的去与留都不落半点痕迹,仿佛连耳房住着的两尊黑面老佛陀都未察觉黎恩旺。
    但这一夜过后,她这院子便不像是一座死沉沉的石头牢房了,往来的人声多了起来,从老妇人、二夫人那也不时送些赏赐来,无非是玉石绸缎、绫罗珠宝,青青往日见的多了,如今更瞧不上。
    平日里无非是三看,看书看花看大夫,两个老嬷嬷与大夫连手,一日一日地诊脉、改药方,一顿接一顿地灌药,仿佛当她是外头不干不净的玩意儿,非得从外到内洗涮干净了才能安心送进宫里。
    谁晓得陆晟本就是个荤腥不忌的主,谁脏谁净还说不清呢。
    六月,京城正是闷热的时候。
    青青素来最怕暑气,连日胃口都不大好,午餐只勉强喝两口汤便想着借着赵老夫人那刚匀过来的冰好好歇上一觉。却不想一个圆脸丫鬟进来通报,说眉姑娘到了。
    她先一皱眉,很快便想起来这位“眉姑娘”到底是谁。
    她心里称不上高兴,也算不上烦恼,照旧坐在铜镜前任由丫鬟把发钗都拆个干净,只留一根白玉簪子将长发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只敢在细枝末节里贪凉。
    不多时,“眉姑娘”一身鹅黄轻纱迈过门槛,确有几分秦淮烟波似的袅娜。她大约是惯常如此,自己都未发觉,见了青青便堆起笑,却不敢落座,也不敢再与她亲近,嘴上却玩笑道:“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模样,天一热便恨不得只捡要紧的穿,连头发都要剃了才好。”
    远处传来的蝉声让人在夏日明晃晃的光线下昏然欲睡。
    青青上前一步,她身子窈窕,比如眉生得纤细,五官也比她更柔媚,若说如眉是画英氏,不过是国子监读书的风流公子闲来之作,美则美矣,可惜一板一眼流于俗套,青青却落于山间隐士清高之笔,一颦一笑都与世间颜色相异。
    青青勾一勾嘴角,略带出一个笑,伸手握住如眉冰凉的腕子,“六姐姐总算来看我了父子神探,再不来我都以为姐姐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拖着如眉往内堂走,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榻上。
    如眉道:“前些日子也不敢来,怕吵了你,这几日看你稍稍清闲些,才找个了空档过来瞧瞧。正巧,几位夫人也有话嘱咐你,知道你喜静,便托我一并说了。”
    待丫鬟奉茶,青青才抬一抬手将下人都打发走。自己个向后靠在引枕上百货战警,懒洋洋的不成样子,“还以为姐姐有什么知心话要交代我,原来是替赵家当说客来了,无妨,姐姐说吧,我听着便是。”
    如眉早就习惯了青青这幅倨傲的模样,面上神色不改,照旧循着她的话头说:“你如今担着赵家姑娘的身份,便是赵家人,老夫人、夫人自然是盼着你好的,今儿打发我来劝你几句,你若能听进心里自然好,若是不能也就当陪陪我,成么?”
    青青半眯着眼,好笑地打量如眉,“我自然都听姐姐的。”
    如眉轻轻叹一口气,徐徐开口道:“别的也不多说,只一条。上头那位如今三十有四,膝下却只得一名皇子,金尊玉贵地养着,可听说打娘胎里生下来便带着病根,这么些年多少药吃下去也不见好,恐怕是……如今你既换了身份进去,那位又如此看重二泉吟,如能一举得男,倒也能……倒也能……半生无忧……”面对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她顿觉口干舌燥,端了茶来抿一口,才为自己辩解,“我知道这话你听了,心里指不定如何瞧不起我,但小十一,你听我一句,国运如此,咱们几个更是身如飘萍,该认命的时候就要认命。”
    如眉的话说到死胡同,青青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着,忽然身体前倾,拉起如眉右手,端看她手腕上一对金绞丝手镯,再看她领上的烧蓝镶翡翠领扣,笑着问:“胖哥儿对姐姐好么?”
    说到赵如锋,如眉的脸上这才透出几分情真意切的羞赧,她收回手,垂目道:“便是前头有醇亲王的女儿,也不算差了赵易山。”
    “那就好。”青青越说越累,眼看就要打起呵欠,“那他呢?没话要说?”
    如眉一愣,“不曾听他提过。”
    “知道了。”
    如眉的话已带到,正要起身告辞,临走前不忘劝道:“天下已定,妹妹也不必执着于往事了,父皇在天有灵,想来也盼望你过得好。”
    青青一时睁大了眼,瞧着如眉的背影问:“姐姐当真这么以为?”
    “否则……还能怎样呢?人总得给自己找条出路。”
    青青起身来,绕道如眉跟前,好无预兆地伸手抬起如眉下颌,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轻笑道:“其实我与姐姐,倒也有七八分相像。”
    如眉不解,敷衍道:“一家子姊妹,总是有几分相像的。”
    青青道:“我困得很,就不送姐姐了,明日午后再与姐姐说话。”
    如眉再要问,她却已转身走到幔帐后头。
    如她所料,第二日午后如眉如期而至。两人在屋内说了一小会儿话,青青便说要歇午觉,关了门谁也不许进,仿佛是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太阳升高,晒得天地万物都没了生气。
    赵如峰在如眉屋子里,坐在紫檀木四方椅上,手里转着两只核桃,被窗外蝉声吵得一阵阵发躁,忍不住冲着门外喊:“司文,人呢?去把树上那吵吵嚷嚷的东西撵了!这时候连个黏竿儿都没有,你们奶奶是怎么管事儿的?府里到底还有没有章法!”
    “赵大人好大的火气,吓得我都不敢进来了。”
    近处一把好嗓,似春水划过夏日的冰,听得人周身都熨帖起来。
    赵如峰一抬头,瞧见个粉衣白裙的少女,逆着光站在门边,躁动的日光镶嵌出她的轮廓,仿佛仍是年少时光中不曾改变的模样,此刻是山长水远跋涉荆棘,却偏要留个云淡风轻给他。
    他心中感慨,一时眼热,站起身,搁下核桃,千言万语只说得出两个字,“青青——”
    她上前一步,走近他,“难得你还记得我。”
    赵如峰呐呐道:“自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庄洪兴。”
    “真的?”
    “千真万确。”
    “我不信。”
    赵如峰急了,“我恨不能把心掏出来让你看一看,看看里头是不是只有小十一这一个。”
    青青回身亲手把门合上,屋内的光顿时被雕花木门挡得只剩二三成,仿佛是少妇脸上那一层轻巧曼妙的纱,将人人衬得面目可爱。
    她站直了,局促得像当年头一回进宫的他,低着头看着脚尖说:“若是只有我,那四奶奶是怎么回事,我姐姐如眉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如峰道:“一个是父母之命,一个是怜惜之情,做不得数。”
    “你总有道理。”
    赵如峰释然一笑,“却也总是说不过你。”
    青青抬头匆匆看他一眼又立刻将脑袋埋进胸口,怯怯道:“我知道,从前是你让着我。”
    “我原打算这一世都让着你……”
    “怎么总是骗我……”话到此,难免不惹出两行泪,自她小巧的下颌滑落,令他看得一阵揪心,到底是情难自控,心中一声喟叹,上前一步将她纤弱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低头嗅闻她发顶温柔浅淡的香,未发觉,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对不住你……”
    “偏就只会说这些,到头来,左拥右抱,妻妾成群,我却成了你嫡出的妹妹。”
    “皇上他……”
    “他强要了我,倒是不比陆震霆磊落。”
    赵如峰略微松开她,低头望着她苍白的脸庞,痛心道:“你受苦了……”
    青青道:“原也不算什么,就像姐姐说的,身如飘萍,命该如此。我来,有两件事问你,头一件方才已经问过了,第二件是南边的战事,现如今打到哪儿了?形势如何?”
    赵如峰道:“僵在南淮一线,但情势上陆家占优,晋王他……很是勇猛,多半要再立战功。”
    青青听完,脸上似乎也未有触动,只垂下眼睑,淡淡道:“知道了,姐姐那也不能耽搁太久,我这就回去。”
    “青青!”他攥住她手腕,难舍难离。
    青青立在原地,看门缝中零星的光,轻声叹,“留下我,又能如何呢?”
    赵如峰沉默不语,却也不愿就此放手,他爱她,这份爱令他手无足措,也令他莫可奈何。
    青青回过头,走回他身边,缠绵对视中抬手捧住他眉眼飞扬的脸,低声说:“他早些时候趁夜里来过……他不碰我,怕这个时候怀上了牵扯不清,却又要变着法子折腾我王剑群,你想知道那天夜里……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不……我不想……”
    “他叫我……”青青踮起脚,红艳的唇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三个字,再又回来,带着挑衅的意味观察他,“赵如峰,你敢吗?”
    她两只眼似深渊, 牢牢将他锁住,令他无从思索, 无从抗拒, 只能跟随她眼底牵引, 一步一步堕入她设下的陷阱——亦是他长久追随的幻梦。
    只那么短短一瞬, 屋外扰人的蝉鸣突然终止,天地似初始般寂灭。
    赵如峰的拇指抚过她下颌,指头温软滑腻的触感让人留恋, 更让人冲动,毫无预兆又似情理之中, 他扶住她纤长脖颈,身体下压,几乎是急迫地贪婪地吻上那双他思慕多年的嘴唇。
    呼吸被彻底打乱,他吻着她, 含住她,一段一段品尝她。
    耳边仿佛只剩下缠绵喘息声,一声叠一声地催着,催着他疯, 催着他狂,催着他不顾一切占有她。
    可惜的是, 这个吻还未到尽头,窗外的蝉声骤起, 死灰复燃, 赵如峰的动作也慢慢缓下来, 最终他离开她的唇,在与她只剩支持的距离间,等她在静默中睁开眼,笑着说:“你不敢。”
    “青青——”他欲言又止,或亦是无话可说。
    她抬手抚上他面庞,眼神中已将他当做素世的情人,口中点点滴滴皆是真情,“那年我才十岁,父皇在坤宁宫指着台阶下的你说,小十一,父皇已为你挑中驸马,却也还想多留你几年,就让赵家小子等着去吧。”话到此处,她忽而发笑,是阅过千帆,看破红尘之后的落寞,“这一等就是七年,等到物是人非,等到沧海巨变,你与我,注定是陌路人了。”
    “不是!”赵如峰内心羞与愤交织,这股浓烈却难以捉摸的情感憋在胸口,一时间找不到出路,使得他语无伦次,几乎手足无措,“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怎么会是陌路人?我与青青,与小十一,是皇上指的婚事,是天经地义……”
    “你已经娶了亲了!”青青转过头盯住他仓皇的脸,不耐地拔高了语调,“而我,不如便要进宫去伺候当今圣上,谁?我的杀父仇人!”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吓得赵如峰几乎要伸出手去捂她的嘴,“今上并未完全信任我赵家,指不定府里就有他指派的暗岗暗哨,青青,你是要进宫的人,再不可如此口无遮拦。”
    青青浑不在意,眼含讥诮道:“放心,出了事我一人担待,绝不连累小侯爷。”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后退一步,离赵如峰远一些,冷冷道:“时候不早,我怕姐姐等得焦心,先走一步。”
    她说要走,赵如峰却也不敢留,只呆呆望着她拉开门,迎面扑来满地雪白耀眼的光,刺得他视野模糊。林志忆
    隐约中他听见她说:“姐姐的东西,我是懒得要的。”
    一眨眼,似仙踪隐匿,遍寻不着。
    她仿佛不曾来过,他仿佛不曾吻过。他在怅然中坐回原位,一瞬之间而已,他吐出一口浊气,方才那股子无头乱窜地情绪,这一下便都抒发尽了,他再也不是坤宁宫石阶下面如冠玉的少年,她也再不是隆庆怀中娇蛮可爱的凤仪公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方不过如此。
    不知不觉间,夏日已经耗完了大半,午后整该是闷热的时辰,却在树荫下透出点点凉意。
    今日大夫刚诊过脉,时常看守她的容长脸老嬷嬷便走进来,一瞧见她横在座上软趴趴的模样便忍不住出言教训,“姑娘这样实在不成体统,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中女子德容兼修,一进一退皆有法度,姑娘如此……恐怕要再学学规矩。”
    青青原本拿手臂支着脑袋斜躺着,听她说话,这才似从梦中醒来,凉凉瞥她一眼,复又闭上眼说:“得了吧,我学规矩的时候,你那些主子们还不知在何处摘野果子呢!一棒子茹毛饮血的东西!他们多嘴也就罢了,野人的奴才也要来教训我,真倒替你们脸红。”
    她这话说得李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个字跟着一个字地扎人心。她知道眼前这位平日里话不多,却也不是个好欺负的。想来自己这回真是惹毛了她,便也不敢向着白刃往上冲,只道:“姑娘这是哪儿的话,老奴这是心中念着姑娘,多嘴几句罢了,姑娘若不爱听,就老奴说的都是屁话。”
    青青手里缓缓摇着一柄团扇,仿佛当真没听着似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见她没再追究,李嬷嬷适才将悬在嗓子眼上的一颗心吞进肚子,小心斟酌着要说的话,“奴婢今日来,本是要与姑娘说一说宫里的状况。”
    青青仍然闭着眼,捏住团扇的手微微一抬,示意对方说下去。
    李嬷嬷老老实实开始,“宫中皇后娘娘素有贤德之名,掌理六宫深受圣上敬重……”
    “呵——”
    李嬷嬷没料到,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跟前噗嗤一声笑,初听时活泼可爱,回过味儿来才嚼出里头的嘲讽之意。
    她不敢多说,只当没听见,继续说:“皇后娘娘多年来并无生养,宫中如今只淑妃娘娘育有六皇子,深受圣恩,多年来宠绻不断,也是宫里的贤良菩萨。”
    青青问:“六皇子今年多大?”
    李嬷嬷答:“春日里刚满七岁。”
    青青道:“还没长成呢,宫里的日子,总归比外头难熬,小孩子家家的,更要当心。”
    “再就是慧嫔娘娘,慧主子与姑娘是一家西部锦龟,姑娘往后入了宫傻妃太逍遥,自然有慧主子照应着,应当是无虞的——”
    “无虞?真该多谢嬷嬷替我操心了。我这姑姑可是个厉害人物,照拂不照拂的先不说,教训是肯定的。”她微微眯起眼,仍是怕光,手中团山一指,指向李嬷嬷,“今儿嬷嬷特特地来找我说这些,怕是故意为之,是谁叫你来说的?总不至于咱们这儿还能出个宫妃的眼线。”
    李嬷嬷嘴角下压,半个字都不敢多说。正僵持着,门外忽然投下一片影,那人身躯颀长,如松似柏,分明是离宫逍遥,眉头却还带着抹不开的川字印。
    未进门已发声,“是朕。”
    陆晟背着光,叫青青看不清他神色,只察觉出他进门便皱着眉,嫌弃她,“怎么穿成这副模样,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规矩点。”
    青青一半头发盘成发髻,一半散着落在肩头,身上只一件松松垮垮的天青色褂子,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星点装饰都无,越是素净,素到了极致,反而艳得晃眼。
    见他来,她也不肯起身迎他,仍旧一副午后春睡的懒样子,笑笑说:“又来说我,方才嬷嬷已然教训过了,你便省些力气吧。”
    李嬷嬷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跪倒在地,哆哆嗦嗦不敢插嘴。
    陆晟却恍若未闻,只瞧见她脚上罗袜绣白莲,小小巧巧一只,心上一阵酥麻,忍不住握住了,坐到她身边来,“冷不冷?”
    青青收起腿,稍稍使力,蹬开他,“好稀奇,哪有人三伏天问冷不冷的?”
    陆晟浅笑道:“暑夏已过,眼看就要入秋。”
    陆晟一抬手,先把地上的李嬷嬷打发出去,适才抢了青青手中的团扇来给自己散暑气,又听她问:“入了秋,就该大选了,这可是你们族中的规矩。”
    陆晟停下手来望向她,“怎么?朕的小十一也会吃醋不成?”
    青青偏过头,一缕发落在脸侧,遮住眼角魅色,“我哪有那个心?不过是闲扯几句罢了。你不愿说,那我便也只当没问过。”
    陆晟无话,伸手挑起她脸侧那一缕长发,一时沉吟。
    青青瞧见他眼底郁色,心中已猜中大半,因她也不惧他,便信口说:“怎么?南方的战事不顺利?”
    陆晟道:“汛期快过了,打不过,河堤就在决与不决之间。”
    青青道:“南方盘踞九江口,有天险可守,陆震霆又没在水上打过仗,拖长了是意料之中。”
    “总不能长久地拖下去。”陆晟将她手中那一缕长发绕过掌心,“再无推进之法,朝中决堤之声益发高涨,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他说完,原以为她要借此刺上两句,无非是关外人未开化,屠戮百姓,罔顾人伦。
    却见她蹙眉深思,许久才开口,“擅水战的,我这里倒有个人选,只怕你顶不住旧臣反对之声。”
    “噢?你说——”
    “安南侯赵乾。”她说完,忽而笑起来,拿回自己的美人团山遮了半张脸,“是我如今的爹爹呢。”
    陆晟揭开她遮面的扇子,问:“笑什么?”
    青青道:“想起赵老爷那张黑锅底一样的脸便觉着好笑。”
    “安南侯不过严肃了些。”
    “他早年间领过水师,又在云贵多水多山之地打过仗,想来可以一试,不过你手头上能用的人大约都已经考虑过了,这时候还不下令提拔,恐怕是朝中有阻碍,一呢,赵乾是前朝旧臣,二又是汉人,总归是不可靠,唯恐他届时领军临阵倒戈可怎么好……”
    “确实如此。”陆晟松开她的头发,正色道,“你有什么看法?”
    青青粲然一笑,“我只觉得这两点担忧都是实情,不过天下哪有必胜之战,在胜负之间你不也赌过好几回了?这一回又怕什么?”她捏着团扇往他胸上顶了顶,又娇又精,似关山雪原下一只探头探脑的小狐狸,谈笑间,她忽而低声道:“镇国大将军,可别叫老天爷小瞧了你。”
    镇国将军,原是前朝封号。
    她眼中透出好整以暇的神色,她与他之间,头一次出现强弱倒置的局面,她出谜题,等他皱眉深思,破此谜局。
    陆晟缓缓捏着她的手问:“朕以为你不管这些。”
    这话听着实在危险, 是与否,两方都是悬崖绝壁。
    “我原是不管的,但偏就喜欢看你为难, 不管也要管了。”
    陆晟听完,半晌未能答话, 只低下头默然无语。
    他原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气派,垂目不语时已足够让身边人胆战心惊,但青青仿佛没瞧见,自顾自捏着手里那只美人团扇, 仿佛能从逗猫赏春的仕女身上瞧出些不一般的故事韦罗妮卡。
    直到等得日头都往西去,陆晟才在沉默中抬眼看她,单薄的唇微微上翘,浮起点点若有若无的笑, “朕为难?何以见得?”
    青青道:“想要做明君、仁君,骨子里却是山海关外与狼群争食的猎人, 是与非、善与恶之间究竟要如何取舍呢?皇上不愿决堤,令九江下游百姓生灵涂炭, 却又不想停滞不前, 让南军占了先机, 进退维谷,好生艰难,却又漏了一条——”
    “哪一条?”
    “你们个个都以为汉人懦弱,却忘了我哥哥能坐上太子之位,靠的得绝不是谄媚讨好,哪怕是万中之一,南军也有可能由淮南绕行,在长江上游决堤,令你九江驻军顷刻间灰飞烟灭阿韦罗亚。陆大将军,争天下哪里顾得上仁义,你从前不也屠定真、定远、同山三城,怎么入了宫,反倒是畏首畏尾起来?可真叫人失望。”
    她句句带刺,他却并未动怒,只是反复揉捏着她的手,似白玉、似晨霜,让人爱不释手。
    陆晟轻叹一口气,还未开口,就听见青青说:“你终于尝到了吧。得到未必是好德莉·海明威,天下在手,患得患失。从前旗下三千游民,却踌躇满志。对人,亦是如此。”
    “怎么说?”
    青青靠过来,望着他狭长漆黑的眼,“一如我,从前在陆震霆手上,你得不到,又想得到,自然日日锥心,急不可耐。日后入了宫,放在身边,必定是平凡无奇,可有可无了。”
    陆晟挑眉,“你不愿入宫?”
    青青道:“也说不上愿或不愿。宫里呆久了的人都明白,自己的命数多数时候于己无关,都在圣上翻云覆雨手。圣上想要,我没有不给的。”
    她说完,他听完。
    起先是满意,他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这类熬鹰驯马的快感,许多时候他甚至期望这只鹰、这匹马不要过快屈服,以免他胸中许久不曾体会过的快乐戛然而止。然而他回味些许,忽然间幡然醒悟,眼前单薄倨傲的少女,已经将他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看透了他的野心、也读懂了他的卑劣,先前的志得意满一瞬间烟消云散,愤怒代替快感冲上头顶,陆晟变了一张脸,墨一般深黑的眼眸里杀心浮现。
    他眼前的人太过危险金湖政府网,已然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或许杀了她才是最佳选择。
    青青却仿佛是个没心肝也没惧意的人,忽然间,她伸手触碰他侧脸,轻声说:“你若能成全我,我自然也感激。”
    陆晟捏紧了拳头,冷声说:“你想的倒美!”
    过后亦不等她再回应,掌心托住她后脑,带着沉重的呼吸压过去极品魔少,扫倒了小几上的杯盏,引出哗啦啦好大一阵声响,那美人团扇也落了地,滴溜溜滚到门缝底下,仿佛是在替榻上藤缠树一般纠缠的男与女望风守门。
    陆晟今次与往常不同,仿佛是当真被她的一番话激怒,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给了她,沉得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又有他沾着春茶苦涩的舌尖,霸道地勾住了她的,在交缠的呼吸声中来回探寻着她的极限、她舌底隐秘的香甜。
    这一吻,吻得她眼前天昏地暗,仿佛是魂魄在周边游走一回,才等到他结束,留恋着离开她被吮得鲜红欲滴的嘴唇,却还仍然占着她半边身子,霸道地依着她,一并斜躺在塌上。
    青青的头发乱了,因她方才挣扎,发根还溢出些许濡湿的汗,发际线上细软的绒毛都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这时候才显出些孩子气。
    陆晟抬手抹开她额上乱发,他掌心的茧摩擦她细嫩的皮肤,带来微微的疼,但她没力气理会。她低眉瞧见自己的衣襟乱了,露出一大片白的刺眼的皮肤,倒像是将将与人云翻雨覆,正是春意绻浓的时候。
    然而她这厢却不得不佩服起陆晟来,他已然恢复成一张清心寡欲的面孔,仿佛对女人天生就没有半点兴趣,方才那一位在她身上痴狂的男人是谁?竟半点影子都没留下。
    陆晟踢她拉好衣襟,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等进了宫再说。”
    青青粲然一笑,“我倒是没所谓。”
    “你看重这个,朕知道你说这话是存心气人。”他用手轻抚她眉心,“往后再不可如此,朕也不是回回都忍得住的。”
    “那更好……”
    “上一回的事,你还想再尝尝?”
    他又提那事,青青顿时没了气焰华夏视讯,抿紧了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她心思再深,也逃不过他的五指山,偶然为之已是大胜,不敢再得寸进尺。
    陆晟大约是累了,将头枕在青青右肩上,交代说:“今日让他们来,也是为你今后打算,宫中凶险,你总要当心。”
    青青道:“你怕我死在淑妃手上?”
    陆晟答:“朕的宫里不会有这样的腌脏事儿。”
    轻轻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为过多久,又听陆晟开口,但这一回他的声音低了许多,“朕累得很,睡上半个时辰再回。”
    她未曾答话,眨眼功夫,躺在她身边手臂紧紧揽着她的男人已然呼吸平稳,步入梦乡。只他梦中也未算安稳,眉心收拢,心事重重。
    她恍然间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阳光如碎金的午后黛玉晴雯子,小小的她躺在嬷嬷怀里,听着嬷嬷柔软的嗓音唱起宫城也隔不断的乡音——
    “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钟;
    杨柳儿死,踢毽子;
    杨柳发芽,打拔儿。”
    “谁教你的?”陆晟问。
    “大约是奶娘吧。”
    “这也不记得?”
    “不必记了,反正早已经死了。”
    她声音平静,辨不出悲喜,却往往越是如此,越是哀莫大于心死。
    陆晟说:“人活着,不必总想着死人的事。”
    青青道:“我只觉着自己早死了。”
    许久许久,再没有人答她。
    他已然睡了,就在她怀里,睡得安然而酣甜。